方姨坐在旺叔身边,偶尔给他添茶,偶尔剥花生给他吃。
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着京剧,旺叔侧头,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方姨也有些纳闷,出神地想了想,才笑道:“不知道,大概是平常你没醒过来的时候,我对你碎碎念了太多,这会儿你醒了,反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。”
“那你平常都对我碎碎念些什么?”旺叔温柔地望着她,“我那个时候都在睡梦里,听不见,不如你说给我听听。”
他浑浊的眼睛全然不似年轻时,那时候她总爱看着他,不管是沉默不语还是一本正经说着话,眼底都像高山的湖水,清凌凌的透着光。
她从里面能望见自己的倒影,望见那个羞赧又神采飞扬的自己。
而今她的倒影已然模糊,但模糊自有模糊的好处,至少她不用太清楚地看见她老态龙钟的模样,也不必留意到她面上的惆怅与惊惧。
惊惧于他随时随地就又会陷入“沉睡”。
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岁数,而他“苏醒”的时间越来越少,越来越短暂,她不知道也许哪次“重逢”后就会迎来永别。
万一他再也醒不来了怎么办?
方姨收回思绪,为了让这次的重逢显得高兴些,便说起平日里的碎碎念来。
她说旺叔爱哭,每次她一离开,哪怕只是去厨房干点活,去上个厕所,旺叔都会动辄哇哇大哭。
旺叔低低地笑出声来,急剧的笑意引来又一阵咳嗽,方姨连忙替他拍背。
“挺好的。”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,费劲地说,“年轻时候把你送走,我哭都没机会哭,现在返璞归真,把以前的眼泪都补上。”
方姨愣愣地看着他。
旺叔缓缓拉住她,两只干枯苍老的手在多年后第一次牵在一处,不是平日里拉他起身那样不经意的接触,眼下他不需要任何帮助,仅仅是为了牵手而牵手。
旺叔没有说什么,就这样静静地牵着她,听着炉火间或发出的爆裂声响,听着电视机里抑扬顿挫的唱词。
良久才叹了句:“辛苦你了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简单一句话,轻易勾出方姨的眼泪。
她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抹了抹眼睛,咬牙吞下喉咙里的苦涩,“对不起我什么?你又没让我留下来,是我自己乐意的。”
曾经是,现在也是。
当年是她自愿回到山里,赌了一口气,他建设他的学校,她就开她的诊所。
而今是她自愿留在他身边,哪怕他十天半个月也醒不来一次,可只要能有短暂的相聚,她甘之如饴。
旺叔伸手,想替她擦眼泪,手上却没力气,颤颤巍巍的,举起来都费劲。
方姨配合他,附身凑过来,方便他的动作。
她一边哭一边笑,嘴里抱怨:“擦个眼泪都不会,真笨啊!”
旺叔叹气,“没办法,打了一辈子的光棍,这活儿我做不来啊。”
这辈子他一共就替姑娘擦过两次眼泪,一次是年轻时拒绝了她,她哭起来,他忍不住伸手,却被她一把推开。
好在这一回她没有了当年的倔强,反而无比配合。
方姨似乎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,又笑出声来。
“我还当你干什么都干得很好,原来也有你不擅长的事啊!”
“不擅长的多了去了。”旺叔跟着笑,“种田我会,烧饭我会,教书我会,但跟姑娘家相处,我是一窍不通啊。”
扎姆从厨房里跑出来,小脸通红地比手势,说码料她不太会,请方姨去帮着腌羊肉。
方姨说:“那你看着你旺叔,我去去就来。”
旺叔笑,“都去忙吧,我歇会儿,你教教她,不然下次还不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