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文的卷子时,讥讽更甚:“在朝中初闻太学体时,已觉得不可思议,如今亲眼目睹,才知真的有人奉行‘仿古’行文。”啧啧两声,继续道,“真正古的东西,早入棺材埋土里了。”
他的讥笑并非逞一时之快,若是细思,好似也有些道理,譬如他骂一篇文章详略不当,不知所云,说的是:“想我中原大地万万顷,也不过五岳耸立,他竟想一篇之内,一峰连一峰,全篇都是峰……果真是疯。”
偶尔遇到写得好的,则如蜻蜓点水夸奖一句:“巧用砍马刀?此举写得倒是真实,算不得大策,只算是小计,尚可罢。”
又如:“见识匮乏如散钱,东一枚,西一个,所幸运笔巧妙,使散钱之有串。”
到了后头,送过来的卷子多了,他便没有闲心再细骂了,一声哀叹一卷落,蓦然发现,筐中已满卷。
好不容易读到一卷尚可的,细读之后,裴明彦嘴角一斜,习惯性露出讥笑的神情。
他道:“都说三槐堂新得了一株好槐苗,少年得志,学问不输王相,听多了,连我都以为三槐堂要变四槐堂了……今日看来,也不过是捡王相吃剩了的,拼拼凑凑又是一碟菜。”
下边的诸位职官,一时间执笔一滞,眼睛看着卷子,耳朵却都听着裴明彦。
裴明彦继续道:“若是原原本本承了王相的学问,尚还好些,偏要剑走偏锋……写的这句‘五十步笑百步’倒是很自洽,好罢,取第一百名好了。”
方才还有些翻卷声,这会儿,场下静悄悄的。
监试的余左谏出言提醒道:“请裴大人谨言慎行,行公允之举,莫掺私情。”
“余左谏所言极是。”
嘴上答应得好好的,没过两刻钟,又对着一份卷子叹道:“要是去岁,他家老爷子不寻死觅活地拦着长孙北上游学,哪至于连嘉峪关都写不明白?可惜了。”
把卷子投入了筐中。
余左谏再次严声提醒:“省试非同小可,请裴大人公允做事。”
“本官既不拆卷,也不与帘外官勾连,不过是逞口舌之快,余左谏莫当真。”裴明彦又言,“余左谏若觉得本官办事不公,也可以上奏参本,无妨无妨。”
……
批改省试卷子的第十日,一如往常。
心累神疲,到了喝浓茶也难以醒神的时候。
清晨日光柔和,裴明彦从案上取来第一份卷子,想着循序渐进找状态。
岂知,才读《止戈为武赋》的第一句,“外以兵戈克武,内以广文修德”,他便醒了神——此文开篇点题,论点很合他的胃口。
裴明彦斜坐在靠椅上,手指笃笃轻敲书案,略点了点头。
读到“可以无战,不可无师”时,他轻言道:“是个有胆略的。”
他的身子从斜坐,一点点靠近书案,等读到“率土可知江山之兴废,观图方觉天下非无垠”时,已是坐得笔挺。
难得的是,短短一篇《司空掌舆地之图赋》,此举子竟能论及制图六体、记里画方等测图技术,而且用得恰到好处,并非故意卖弄词藻。
这说明什么?说明此人确实理解这些方法之机理。
非深耕研学、见多识广者,难以熟惯至此。
且此人文风犀锐,年轻气盛之感扑面而来,而无老气横秋之感,理应不是熬灯几十年的老举子。
裴明彦不由自主言道:“此子莫非……”他很快闭了嘴,因为此处此身,可以拿“四槐树”取乐,却不能公然夸世家子弟何等佼佼。
他想说:“此子莫非是哪个世族培养的接班人,家族有意掩映美玉之光,令他直到省试,才崭露头角。”
少年意气,且见多识广,不是世族子弟还能是何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