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慢慢松开了拉着水桶的绳子,双手扶着井口边沿,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脚。
脚离地越高,心悸越烈,以致双臂不停抖动。恐惧如瘟疫般蔓延全身,以致战栗不止。
凉赢索性闭上了双眼,以求获得解脱。
“可否讨一瓢水?”
磨得如蝉翼一般薄的鞋底即将踏入井口,偏偏此时身后一声轻问,令凉赢猛睁双目,右脚顷刻之间散了气力,就连放回地面也毫无知觉。
转身回眸,他已近在咫尺。
昂首望去,那撑起青灰衣袍的高瘦身姿好似石刻柱像,令凉赢一阵心颤,然而当他清癯的面容展露笑颜时,心中惊惧竟悄然消融。
“吓着你了?”
“没有,”想起方才男子的话,凉赢赶忙扭身自水桶中舀了半瓢井水,捧至他面前,“给。”
“多谢,”他接过水瓢,动作很轻,抬袖掩面将水一饮而尽,“方才饮了不少酒,胸口堵得很,现在舒畅多了。”
垂目一瞧,他见凉赢一身脏乱,脸上更是泥垢点点,凌乱的发丝像打湿了的枯草,一双唯独灵动双眸隐隐闪过萤光。
“眼为天生至纯至净之灵,不似面庞,心澈则妆污不染,”他以食指将凉赢额前乱发拨至两侧耳后,曲起右膝下蹲,从衣襟内掏出了一方丝帕探入水桶之内,微摆浸湿后拧至半干,轻轻擦拭其面颊。
三番淘洗丝帕,桶中清水已浊,可凉赢的脸却净白如凝脂。
“你当庆幸,上苍给了你此等容貌,虽稚嫩年少,定有绽放灿烂春华之日。”
咫尺对视,此刻自己的脸就倒映在他的眼中,凉赢自感好像站在广阔田野之中,暖阳当空,一阵柔风撩起阵阵麦浪,轻抚自己的肌肤。
清醒之余方察对方气度不凡,定是达官显贵,凉赢急退一步拉开距离,“先生何等尊贵,为奴婢净面实在担受不起。”
他淡然一笑,“若要公平,你回馈我一物便是。”
凉赢面露难色,此刻自己两手空空,“小奴...小奴生活拮据、身无他物。”
“谁说没有?”他轻轻抬手,指尖缓托凉赢下巴,“若此刻你心情愉悦,不妨一笑。”
已忘却自己上次笑是何时了,凉赢试着微微咧起嘴角,发现竟然如此轻松。
“很清甜的笑容,我们两清了,”他看向了身侧的水井,伸手指着上天,“生逢逆境挣扎存活,远比赴死更需勇气,不要总看着此处,而应抬起头看这里。”
廊道那头小厮前来传话,“禀贵使,长公子遣小人来请您回席。”
“好,我即回,”他注意到小厮看待凉赢的眼神满是敌意,并未说什么,右手撑着膝盖缓缓起身,见凉赢眉尖仍有水渍,便将丝帕递了过去,“多谢你陪我醒酒,有缘再会了。”
犹疑片刻,凉赢还是伸手将丝帕接了过来,当其缓过神时,他已经行至廊道口,并从袖袋之中取出一枚金饼递与小厮以作打赏。
打那之后,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称奇的是,先前带头欺负自己的小厮,则因隐瞒主事私藏贵客赏赐不报而被处罚,很快他便取代了自己承受着欺凌。
渐渐的,自己反倒被“冷落”了,没有人在意自己。
私下打听凉赢才知,那人第二日便随齐国使团离开了。
那位“先生”来自齐国。
三年又三年,一连九载转瞬逝,凉赢做梦也未敢想,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脱离战俘奴籍,更未敢想,自己能够离开宋国。
最不敢想的,是自己竟然可以博取舒雯的欢心,并招入陪嫁之列来到齐国。
化解了舒雯对自己的误解,凉赢没有被继续放回仆从扎堆,而是被留在了公主身侧,与香萍一道做近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