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茂行二人的一碗半先煮了出来,打发他们吃着,福婶又煮另一碗。直到她把所有面煮好,用食盒把徐禄家的那一碗拿走,林黛玉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。
饶是如此,她也没什么胃口了。在徐茂行的劝说下勉强将半碗面吃了一大半,等徐茂行吃完,两人才相携着回了起居室。
“你是不是害怕?”徐某行低声问。
黛玉解衣带的手顿了顿,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也轻飘飘的,仿若一团烟雾一般。
“我不是害怕,而是……而是想不通。”她的神情有些空洞,双手机械般地解衣,“福婶已经算是个好婆婆了,但话里话外,重点还是那未出世的孩子。就仿佛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皱着眉做了一番心理建设,才终于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。
“……就仿佛徐禄家的能给她生孙子,是天大的福气一般。对于徐禄家怀孕时的种种不适,在她嘴里也都是理应承受的。”
“我分不清楚。”她说,“我分不清楚你们两个究竟谁才是对的。”
很显然,她自生来就因环境而产生的种种意识,正在和徐茂行灌输给她的新观点产生剧烈冲突。
理智和感情都分成了两半,各自阐述着自己的辩论观点,都在努力向她证明自己才是对的,对方就是异端。
徐茂行揽着她一同躺下,轻轻把她抱在自己怀里,用自己的体温向她传达安全的意识。温柔而宽厚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纤瘦的背,一下又一下,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节奏。
这是每一个人幼时最熟悉的节奏,无数次在这种拍抚中酣然入眠。
此时的林黛玉,也在这遥远而熟悉的节奏中,慢慢沉下了心神。
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,天生一双含情目,秀眉微颦便足以让人心碎,只想什么都顺着她,什么好东西都双手捧给她,只盼她有一刻展颜。
徐茂行下意识捂住了她的眼睛,掌心颤抖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扫来扫去,一直痒到他心里去。
他连忙定了定心神,语气坚定地说:“你首先是一个人,是你自己,然后才是别人的女儿,别人的妻子,乃至别人的母亲。”
黛玉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琢磨了半晌,似有所悟,却又更加糊涂了几分。
“圣人言:三从四德,三纲五常。难道都是错的不成?”
徐茂行沉吟道:“这个问题,解释起来就比较复杂了。简而言之,就是如果不推行这些,朝廷执政和执法的成本就会剧增。
有省钱省力的法子,且这些规则又都是为上位者的利益服务的,自然就没有哪一朝帝王愿意作出改变了。”
他想起了一句话,一句震耳发聩的反问:从来如此,就是对的吗?
于是,他也把这句话说给了黛玉:“虽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制度,但从来如此,就是对的吗?”
此言一经入耳,便如洪钟大吕一般,震动着黛玉的心神。
她整个人犹如痴了一般,无意识地揪扯住徐茂行胸前的一片衣襟,喃喃自语道:“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?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?没错,从来如此,就是对的吗?”
探春不甘的嘶吼言犹在耳:但凡我是个男儿,早出去闯一番事业来了!
此时此刻,黛玉想的却是:为何女儿家就不能闯出一番事业呢?
但她理智尚存,很快就把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。
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。
只因她清楚地预感到,若是当真任由这些念头泛滥,她一定会被残酷的世道逼疯的。
察觉到她浑身一颤,徐茂行忙轻轻在她背上拍抚,柔声道:“你若是心里抵触生孩子,咱们就不生好了。我还是那句话,少了咱们俩生孩子,徐家绝不了根。”